在告别厅忙完后,回到办公室时,周姐才发现商领领的袖子被刮破了,衣服布料上还有血迹,都已经干了。
“你手怎么了?”
“手?”商领领抬起胳膊左右瞧。
周姐赶紧握住她的左手,仔细查看:“里面衣服都浸红了,怎么流这么多血?”
她看到伤口,秀眉蹙着:“可能是不小心撞到哪了。”
周姐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:“肯定是刚刚那个宝妈推的。”想想就来气,“真是个偏见鬼。”
谁说不是呢。
多少人把晦气和不吉利当成了一种传染病,而传染源就是她们这些从事殡仪行业的普通人。
周姐起身去拿医药箱:“我帮你处理一下。”
商领领拉了凳子乖乖坐下:“谢谢周姐。”
周姐家里有两只“神兽”,都是男孩子,一只比一只调皮,做梦都想要个商领领这么乖的闺女,整容组那么多女孩子,她最喜欢的就是商领领。
这会儿周姐母性大发,心疼得很:“不疼吗?都没发现自己受伤了。”
商领领摇头,双眼雾蒙蒙的样子特别像受了委屈还要假装坚强和勇敢、并且积极面对生活的乖乖女:“不疼,一点都不疼。”
瞧瞧,什么苦什么痛都自己咽。周姐更心疼了:“年纪轻轻逞什么能,疼就喊,别忍着。”
商领领眼皮一垂,眼尾瞬间就红。
她是真不疼,她伤到过神经,痛觉比正常人要迟钝得多。但这么些年,她悟出了一个道理:弱者总会被同情,而强者,往往会被嫉妒。尤其是女人,示弱若是用得好,会是绝杀。
不到五点,天就黑得厉害,是大雨将至的征兆,女厕里的光控灯都亮了。
有人在隔间里打电话:“你不说月底有可能晋升吗?这关头上就别请假了,省得惹你们老板不高兴。”
说话的不正是那位把遗体整容师当成脏东西的妇人。
“你二姨家那几个不也都没来,有什么不好的。”
“我让你爸把小宝带回去了,他也是,脑子被门挤了,小宝才多大他就敢带来这种地方,今天差点碰到不干净的东西。”
哒、哒。
妇人突然安静下来,细听,外面有声音,好像是高跟鞋的声音。
电话那头长子问她办不办追悼会,问了两遍没得到回应,就大声叫了她一句。
“啊?”隔间的里妇人回过神来。
那边问她咋了。
“没啥,应该是有人过来了,听到有声音。”她起身,整理衣服,接着说,“不办追悼会,明天火化完就带回老家下葬。”
长子又问起了骨灰的事。
“存骨灰堂多费钱,你舅他们几个也不乐意掏那个钱。”
隔间外面,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,还有金属在地上摩擦的声音。妇人想到这里是殡仪馆,顿时毛骨悚然,挂了电话,正要冲水,外面突然响起了歌声。
是一首童谣。
女孩子的声音空灵清透,调子很慢,悠悠吟唱着:“大兔子病了,二兔子瞧。”
妇人大惊:“谁在外面?”
外面的女声还在唱,一句一句,不紧不慢:“三兔子买药,四兔子熬。”
咕咚一声,妇人手一软,手机掉进了马桶里,她头皮发麻,也顾不上手机,慌慌张张地去开门。
这时,一根铁棍从门把手的中间横穿过去,固定在了隔壁隔间的把手上。
妇人怎么用力也拉不开门,一边用手捶打,一边惊恐万状地喊问:“谁在外面?”
“谁!”
谁?
仙女呀。
“五兔子死了,六兔子抬,七兔子挖坑,八兔子埋。”
妇人一屁股坐在马桶上,双腿发抖:“谁……谁在外面!”
仙女她贴在门上,轻轻地、温柔地告诉她:“是鬼哦。”
“啊啊啊啊啊——”
好刺耳的尖叫声。
尖叫声里,还有好悦耳的歌声:“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,十兔子问它为什么哭?九兔子说:五兔子一去不回来。”
妇人看不到隔间外面,就看见闪闪发亮的银色高跟鞋,还有一双白皙纤细的脚踝,脚踝的主人走到水龙头前,开了水在洗手,嘴里慢慢悠地唱着童谣:“大兔子病了,二兔子瞧,三兔子买药,四兔子熬,五兔子死了,六兔子抬。”
“啊啊啊啊啊——”
啊,好吵。
旁边冷冻区里一百多具遗体会不会被吵醒?商领领关了水,笑着走出了洗手间。
女厕里面,妇人还在叫,声嘶力竭地叫。
“七兔子挖坑,八兔子埋,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……”
童谣唱得越来越欢快,声音也越来越远。
周姐刚交接完工作回来,就看见商领领哼着歌进来了。
“有什么喜事吗?”
她只是笑了笑,问周姐:“我的声音很吓人吗?”
“怎么会,多好听。”周姐可喜欢这小姑娘的声音了,听着就甜,听着就乖。
听到了夸奖,商领领笑得很甜,还有一点点被夸后的不好意思。
周姐边换外套:“你今天穿高跟鞋了?”早上倒是没注意。
商领领不经常穿高跟鞋来上班。
她今天很不一样,心情很好,特别爱笑:“嗯,要去见小哥哥。”
周姐不禁感叹:年轻真好啊。
这个点整容组都下班了,守灵厅的左小云还在咨询台守着。商领领从这边的大厅穿过去。
左小云叫住她:“领领。”
“嗯?”
“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?”
商领领站住脚,也听一听:“什么声音?”
左小云指着女厕的方向:“那边好像有人在叫。”
商领领说:“刚刚有遗体送过来,应该是家属在哭。”
确实有家属在哭,殡仪馆最不缺的就是哭声叫声,所以,谁有心思去管厕所里那只“偏见鬼”呢。
晦气是吧?
那就晦气死你。
她又哼起了童谣,声音欢快,粉色的毛呢裙摆晃晃悠悠,银色的高跟鞋闪着漂亮的光。直到看到电瓶车上那盒创口贴,歌声才停。
她看着纸上的字,拧眉:“他怎么这么难搞啊。”
都不打一通电话。
只是郁闷了一下子,她心情又放晴了,两手举着那盒创口贴,借着树缝下不太明亮的光线看了又看,又举着那张纸,盯着上面他写的三个字,仔仔细细地瞧。等瞧够了,她从包里拿出挂在钥匙扣上的小剪刀,沿着他的字迹把字剪下来,其他的部分都扔掉,只把他的三个字装进创口贴的盒子里,一并收藏进了她那个平平无奇却镶了红宝石的包包里。
她喜欢宝石,所有宝石里,最喜欢红宝石。
景召就是最漂亮的那颗,浓烈又好看。
粉色的电瓶车穿梭在绿荫之间,女孩子的珍珠耳坠被风撩起,轻快的歌声慢悠悠地回荡:“大兔子病了,二兔子瞧,三兔子买药,四兔子熬,五兔子死了,六兔子抬,七兔子挖坑,八兔子埋……”
*****
轰隆!
狂风大作,暴雨倾盆。
已过十点,平日里热闹喧嚣的步行街今夜空无一人,雷电劈个没完没了,电光闪得路灯都失了色,远处老旧的居民区里传来小儿的夜啼声,歇斯底里。
大雨在造作,把城市颠倒,人也在造作,把人性颠倒。
“你们不要过来。”
雨声里,女孩子的声音瑟瑟发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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